修地方志的人大半都有些职业病,总觉得纸上的字比活人可靠。这话听着偏激,但在方志办这几年,我翻过上万页民国年间的地籍资料和工厂名录,纸张纤维里的霉味和那股子已经氧化发黄的墨迹,远比那些在翠湖边遛鸟、嘴里一套一套的老头子诚实。人会为了面子撒谎,但1936年昆明电灯公司的发电量数据不会。

1973年1月14日,我出生在昆明大观路附近的工人医院。那天昆明最高气温14.2度,北风三级。我父亲是电工厂的钳工,我这辈子对精确度的执迷,大概是从他那把用了三十年的游标卡尺开始的。

1980年到1991年,我的生活半径几乎没离开过五华区。那时候翠湖的水还没现在这么深,南门外的洗马河还能看见淤泥里的田螺。我记得1985年秋天,我第一次在省博门口看见那种清代的黄铜权砝码,那是清同治年间的,通体圆柱形,顶端有个小环,底座刻着“官准”两个字。我站在那个展柜前看了半个钟头,直到我爹把我拖走。那时候我就在想,这东西如果放在我手里,我一定能算出它在这一百多年里因为磨损掉了几毫克。

九十年代初,我进了一家无线电厂。那是我最快活的一段时光,虽然那时候一个月工资也就两百来块,但我能整天和电路板、电容、电阻打交道。我人生第一台收音机是自己攒的,用了四个三极管。我到现在都记得松香在烙铁头上融化时的那股白烟,必须是350度左右的温度,锡丝划过焊点,凝固后是一个完美的、泛着银光的圆锥体。如果焊点发灰或者有毛刺,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,那意味着导电率的不稳定。后来厂子倒了,我换了几份工作,在电脑城卖过配件,给人家修过电磁炉,但那些活计太糙,现在的电器拆开全是集成块,没意思,没那种修补老式电子管收音机时的逻辑感。

2014年,我进了五华区方志办,劳务派遣。每天的工作就是把那些发脆的、边缘打卷的文史资料进行数字化处理前的手工整理。很多人觉得这活儿枯燥,我不觉得。我喜欢把那些120克重的道林纸或者更薄的毛边纸一张张理顺,用不锈钢镊子夹掉生锈的回形针。生锈的回形针会在纸上留下一个直径约2毫米的暗红色圆点,那是氧化铁的痕迹,如果不清理,十年后纸就会从那里烂掉。

我现在每天的生活精准得像一只老式机械表的擒纵机构。早晨5点30分准时起床,不穿那些花里胡哨的专业跑步装备,就一件全棉的白背心和短裤。5点50分准时踏上翠湖的环湖路。逆时针跑,一圈1.9公里,我跑两圈半,加上出入的小径,刚好5公里。11月的昆明,早晨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桉树味。我的膝盖在转弯时会有轻微的咔哒声,那是右侧髌骨磨损的物理反馈,但我并不在意。我更在意的是我那台百利达体脂秤上的数字,12.1%或者11.9%,这是我作为五十岁男人最后的体面,也是我对抗身体机能不可逆衰减的唯一战果。

跑完步,我会去文林街那家开了二十年的早点铺。豆花米线,我要粗米线,这种米线的直径大约在3毫米左右,挂浆力强。咸菜必须是拓东酱油腌出来的,多一分则苦,少一分则淡。我不喝咖啡,那东西会让我的手在拿镊子时产生每秒0.5毫米左右的微颤。我喝普洱老茶头,大缸子焖着,茶汤红得像陈年的牛皮纸。

家里那只鹦鹉“大炮”是2018年养的,灰鹦鹉,聪明得让人头疼。它能模仿我修无线电时电烙铁架碰撞的叮当声。有时候我坐着研究那把光绪年间的铜秤杆,它就在旁边喊“德明,开水!德明,开水!”。那把铜秤杆是我前年在潘家湾旧货市场淘到的,长42.5厘米,红木杆身,上面的秤星是手工钻孔后再填入白银。我用千分尺量过,每一个秤星的间距误差不超过0.2毫米。清代的工匠没有数控机床,他们靠的是手感和对重力的绝对敬畏,这种敬畏在现在的塑料制品里找不到了。

这个博客,就是我的一些“零件”。 里面有我对翠湖每年红嘴鸥数量的观测记录。比如去年12月3日,气温3到16度,观测到红嘴鸥约3500只,其中幼鸟比例约为15%,它们抢食面包的速度比往年慢了0.3秒,这说明湖边的投喂量过剩了。 里面也会有我对修补一台1968年产“熊猫”牌收音机的全记录。我会告诉你那个电解电容的容量是如何从50微法降到32微法的,以及我如何用一个同规格的旧零件替换它,让那股沙沙的电流声重新变得清脆。

我这人不爱听什么宏大叙事,什么“传承文化”,什么“时代变迁”。我只看具体的数字和材质。你告诉我这幢楼是老建筑,没用,你要告诉我它的砖墙厚度是37厘米还是49厘米,水泥砂浆里有没有掺石灰。生活是由这些实打实的物理参数凑起来的,只要这些参数记准了,日子就丢不了。

今天下午,我要去整理一批关于1950年代昆明手工业合作社的账本。纸张是那种劣质的草浆纸,容易吸潮。我得先把它们放在除湿机旁边,把环境湿度降到45%以下。这就是我的日子,没什么波澜,但就像我修好的那些无线电一样,只要电路通了,底噪压住了,声音自然就出来了。

我衣服左边袖口有个线头,那是60支纱的棉线,已经脱开了3毫米。等写完这段,我就去把它剪掉。